文昌公立高级中学的格局,和别处其实也没什么大不同:都是一圈嵌了玻璃渣子的围墙,墙里面竖几栋教学楼,可以随时培养人才。求学的人,傍午傍晚散了学,每每携了风筝,到草地上放一回。——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,现在大抵都去数学辅导班了,在教室里坐着,静静地听老师授业解惑;倘肯多花些时间,便可以再去物理班,或者英语班,弥补短板了。如果肯再多花些时间,那就能去更多的辅导班了。但这些学生,多是“待进生”,大抵没有这样聪慧。只有少数天天喊“此时何必酣睡,死后自会长眠”的,才恳求家长请了老师,要培优要补差,到家里慢慢地辅导。

       我从二十三岁起,便在中学里教政治。年级主任说,我样子太傻,怕是教不了学生,就在学校办公室打打杂罢。学校里的老师,虽然容易说话,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自来核查评优评先的分数,看过签名到底是不是真的,又聚集一伙数学老师亲手算过,然后放心:在这严重监督下,造假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,办公室主任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靠山的情面大,辞退不得,便改为去政教处协助教育学生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
       我从此便时常坐在办公桌旁,偶尔逛逛淘宝和朋友圈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政教处孙主任是一副凶脸孔,班主任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孔甲己到政教处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
       孔甲己是因为早恋而N次到政教处写检讨书的唯一的学生。他身材瘦削,青白脸色,戴副深度近视眼镜,目光却还十分有神。穿的虽然是校服,可是里面常年衬一件旧式马褂,马褂正中绣了个繁体的“爱”字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满口仁者爱人、兼爱则治、柏拉图、费尔巴哈之类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孔甲己其实并不姓孔,老师和学生觉得他较周树人先生笔下的孔乙已更孔乙己,便替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作孔甲己。

       孔甲己一到政教处,所有喝茶看报抢红包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:“孔甲己,你又早恋了!”他原先还争辩,因为数次被孙主任吼断,后来不再回答,对我说:“老师,烦请给我几张纸和一支笔吧。”便在我的办公桌旁,写起检讨书来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:“你一定又早恋了!”孔甲己睁大眼睛说:“怎么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早上亲眼看见你被班主任骂,在走廊里骂狗改不了吃屎。”孔甲己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:“早恋?我那是爱,大爱也……大千世界,人人博爱,——博爱有错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仁者爱人”,什么“爱是人的本质”,什么“山水情深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。久而久之,孙主任也跟着笑起来。政教处内外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
       听师生背地里谈论,孔甲己的确读过不少书,但考试并不好,又不屑于用手机作弊,甚至撕毁了印有“诡异的光”的周考试卷,于是愈来愈差,弄到将要被劝退了。幸而背得许多古书,也知晓些许洋事,颇有“学贯中西”的味道了,便代表学校参加传统文化知识大赛屡屡获奖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德行,便是经常在日记和作文里写“爱”。换了两三个班,总被班主任揪住证据,说是早恋。如是几次,学校就取消他参赛的资格了。孔甲已没有法,便免不了要“神经兮兮”地自证清白了。但他在我们政教处,品行却比别的违纪学生都好,就是以礼待人。虽然间或大声辩白几句“没有爱的教育是可怕的”,但经孙主任一阵臭骂或者奚落,定然坐下,再认真写检讨书。

       孔甲己写了半页纸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。旁人便问道:“孔甲己,你当真早恋么?”孔甲己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寻得知音的欣喜。正待宣讲“爱的哲学”,他们却接着问道:“你的女朋友到底是谁呢?”孔甲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全是“爱最古老又最年轻“利而不害”、黑格尔、德兰修女之类,完全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,政教处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孙主任是不会责备的。而且孙主任见了他,也慢慢改了起初的正经和威严,开始问他女朋友到底是谁,引人发笑。孔甲已终于知道自己没法和他们申辩清楚,便只好一直叨叨“我确乎没有早恋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:“老师,您中学的时候懂得爱么?”我赶紧连连摇头。他说:“应该懂的,……爱是伟大的,人类怎么可能不爱呢?子曰:仁者爱人。”我想,经常被抓早恋的人,也配来给我政教处的人上课?反正绩效工资也少,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孔甲己等了许久,很恳切地说道:“现在爱的教育也许是缺乏的吧?……‘多考一分,干掉千人’这些是恨,不是爱。老师,您将来做主任的时候,恳求您教学生学会去爱。”我暗想我和主任的等级还很远呢,而且学生的早恋不教都已经泛滥成灾了,我一个老单身狗还指望学生教呢!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地答他道:“孔子说仁者爱人,孟子还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呢。这不都是爱么?”孔甲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用头叩着我的办公桌,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:“对呀对呀!……人从小就要爱,爱花草树木,爱鸟兽虫鱼,爱事业,爱艺术,爱亲朋好友,爱芸芸众生,让爱……”我愈不耐烦了,抽着烟走远。孔甲己就又低了头,想在纸上写字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
       有好几回,孙主任和班主任、科任老师凑在一起,围住了孔甲己的若干检讨书。孙主任给每人两三份,命大家找出孔甲己的女朋友来,坐实其违纪,然后开除;不能次次都这样写检讨书,引大家发笑,太失体统。大家看完,依旧没有头绪,互相望着。孙主任忽地眼睛一亮,伸开五指将孔甲己的日记本罩住,昂起头说道:“致橡树,谁认识致树?”弯腰又看一看日记本,自己摇头说:“不对不对,好像没有姓‘致’的。早恋的哪会透露真名呢?李贤淑?陆香树?……”语文老师忽地起立报告校花叫“赵淑享”。大家惊叹道:“那么漂亮的女生,怎么偏偏成了孔甲己的女朋友?”于是一阵扼腕叹息。孙主任命大家用电脑高科技查相似,于是大家都若有所思地走散了。

       孔甲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和厌烦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
       有一天,大约是全市调研考前的两三天,孙主任正在慢慢地整理德育示范基地材料,放下营养快线,忽然说:“孔甲己长久没有来了。不知道还有没有早恋呢?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怀二胎的女老师说道: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被人打穿耳膜了。”孙主任说: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早恋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据说竟恋上发改局长的女儿了。局长家的女儿,你孔甲己算哪根葱,恋得的吗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写检讨书,后来是局长勃然大怒,扇了一耳光,耳膜穿了孔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耳膜穿孔了。”“穿孔了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孔甲己又没有父母,谁晓得?许是又转学了,或者干脆不读了呗。”孙主任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地整理他的材料。

       全市调研考过后,寒风是一天比一天冷看看将近大寒。我整天的在办公室靠着电热炉,也须穿上羽绒服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好多人都去打麻将遛二宝了,我正合了眼趴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:“老师,仁者爱人!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,那孔甲己便在办公室门口蹲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成样子;穿一件破校服,两腿直哆嗦,双手抱着头。见了我,又说道:“老师,仁者爱人。”孙主任也伸出头去,说道:“孔甲己,你还早恋么?”孔甲已很颓唐地仰面答道:“这……没有的事。当然,所有的人和物都是可爱的,包括女生。孙主任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:“孔甲己,你还是狗改不了吃屎。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”。“取笑,要是不早恋,变态早恋,怎么会被扇耳光?”孔甲己低声说道:“爱,爱,不是早恋;至于变态嘛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孙主任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来交检讨书的学生,便和孙主任都笑了。

       我收齐了学生的检讨书,装进档案盒,放进铁柜里。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两本书,放在我手里,皱巴巴的伤痕累累,依稀可辨是《南华经》和《爱的哲学》。不一会,他嘴里念念有词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慢慢地离开了。

       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孔甲己。到了这届毕业,孙主任取出检讨书说:“孔甲己的女朋友到底是谁呢?”到第二年的毕业季,又说“孔甲己的女朋友到底是谁呢?”后来虽然没有再说,倒是印发了一个通知,要求全校以孔甲己为反面典型对学生进行反早恋专题教育。材料自是不用操心的,孙主任已花大力气将孔甲己的照片、日记、作文、检讨书等编印成册,并配上了精美的课件;我与孔甲己的一些对话,经孙主任斧正润色,也以附录的形式刊载在册子里。

       我到现在也没有再见孔甲己——听说他扬言“以天下万物和世间众生为女朋友”,大约孔甲己的确变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