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年腊月二十九接近晌午了,许老头还独自一个人蹒跚在回家的山路上。
这年腊月没有三十,二十九已经是最后一天。一大清早,许老头就说,今天该去看看老太婆了。香、蜡、纸钱、鞭炮和猪头,整整装了一背篓。老伴过世不到两个年头,可坟头上已经杂乱地长了好些茅草。天气异常阴冷,北风呼呼地吹过树林,青黄的茅草就在寒风中颤抖。许老头点燃香蜡,放过鞭炮之后,就半跪在坟前一张张地把纸钱分开,随即一张张地点燃。许老头分得非常认真,生怕弄皱了,撕破了,每一张都摩挲得顺顺的,就如三十年前整理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件新年的衣服。快到中午了,许老头慢慢地直起身来。阴霾的天空中飘着许多纸钱燃烧过后的灰烬,一片片黑黑的,好象成群的蝙蝠。
许老头回到家的时候,远处别的房顶上已经在冒着炊烟了。许老头坐在门槛上,发觉今年的天气的确不同寻常在他的记忆中,最近十年几乎都没有下过雪了,最多偶尔来点夹雪雨。但是现在,天空中竟然开始飘起了雪花,虽然很细小,但许老头还是伸出手去接到了一片。
村头的妇女去挑水,路过许老头的家。她说:“许大爷,还没生火呀?等客人过年?”许老头刚才还在回想着一些事情,听到有人跟他打招呼,连忙说:“不等人,我等谁去?煮饭嘛,不急,不急。”妇女说:“这大过年的,就你一个人。哎,许大爷,您是放着清福不享啊。”
许老头有一个独生儿子,在上海工作,国家干部,大小带个“长”字。老伴过世以后,老家只剩下许老头一个人,儿子就把他接到了上海。不过,许老头在上海住了不到半个月,回来了,据说是因为抑郁症。从古至今,村里好象还没人得过这种怪病。许老头回村之后,中西药都吃了些,这病似乎也没有减轻多少,身子骨也大不如以前了,老觉得飘飘的,不稳。许老头默默地想,老太婆太寂寞了,要我去陪哩。“大爷——”忽然从西厢房的拐角处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,许老头一惊。来的人背着个背篓,头上戴一顶草帽,手里拖一根斑竹。
许老头显得有点诧异:“你要……”对方说:“是,我是要东西的。大爷你好命好福……”
自从杜叫化死了以后,村里好多年没来过乞丐了。许老头说:“我没见过你。”乞丐说:“我是桃林湾的,我一年四季都戴草帽,人家都叫我草帽。八年前,我还来过你家呢,你儿子给了我两大碗白米。”
那时,许老头忙于一家人的生计,干完地里的活之后还抽空走村串户卖点油盐酱醋,打发叫化子这些事情自然都由老婆儿子管了。既然曾经来过,就算熟人了;况且,这大过年的,来的都是客。许老头赶紧说:“这天怪冷的,你快来屋里坐。”
草帽说:“大爷,我是个叫化子,过年哩我不能坐你屋里。”许老头有点急了:“这年头,什么叫化不叫化的。——你肯定也有你的难处。快来坐!”
许老头打开了不锈钢折叠椅,在上面放了一块毛毡子。许老头说:“这东西透心凉,得垫点儿。你坐会儿,我去生火。”草帽一时有点拘谨,但很快就自然了。草帽并没有坐在堂屋里:却跟着许老头一前一后地来回走动,嘴里不停地唠嗑,仿佛憋了好久似的。大爷,我前两年在城里要,端着碗,太丢人。别人给了钱,我说,先生,我给你干点活吧。他们根本不和我搭话,扭头就走,他们信不过我,一个要饭的,会干什么活,会的话也用不着要饭了。其实,我有力气,真的。我只是不想白要人家的东西,尽自己一点儿力吧;可是,没人理我。
许老头说,是啊,城里人不懂咱们的心我在上海,大城市,叫他们别搂着小姑娘思。唱歌,小姑娘自己不懂事,她妈妈还不懂吗?人家会找你算帐的!他们嘲笑我,连我儿子都骂我是土疙瘩!老子哪受过这气啊?!见草帽听得入神,呆呆地望着自己,许老头有些不自在,赶紧说,今年天好冷,过来烤烤火吧。灶膛里的火烧得很旺,照得许老头和草帽的脸红通通的。这火似乎给了许老头无穷的力量,虽然外面还飘着雪花,但他一下子精神了好多,架起楼梯,从厨房的橡梁上取下几大块腊肉来,往草帽的背篓里一塞,说,这年头别的没有吃的不缺,天冷,你不用走了,反正我也一个人。许老头说完之后立马就觉得有些不妥,连忙解释,我是说吃过饭,吃过饭再走,总可以吧?你难道有什么事要忙么?
草帽把木头一块块往灶膛里加,火越烧越旺,呼哧哧地舔着锅底。许老头的目光越过草帽略显单薄的双肩,穿过窗户,看见外面的大雪纷纷扬扬地,像二十年前一样祥瑞和温暖……
第二年的正月,村里多了个故事。妇女们说,许老头好象在乞讨,背个背篓,跟桃林湾那个女叫化一起。妇女们在讲这个事儿的时候很平静,自从村里的男人外出之后,她们已经不再麻雀嫁女般叽叽喳喳地说事了。她们轻柔而若有所思地说,人家许老头一样也有难处啊。
编辑:庄证毅审核:杨丰源 本文刊登于《惠东文艺》2017(总第79期)第38-39页